[找尋城市中的地方 City,my place] Chapter 4. 空的城市

「其實你掛來掛去,還不是擔心我一個人在紐約過得不習慣,不開心。怎麼會呢?人人都說美國是年輕人的天堂。在紐約住了這幾年,我深深的愛上了這個城市。我ㄧ向是喜歡大城市的,………讓人家推著走的時候,抬起頭看見那些摩天大樓,一排排在往後退,我覺得自己只有一點丁兒那麼大了。湮沒在這個成千萬人的大城,我覺得得到了真正的自由︰一種獨來獨往,無人理會的自由………老實告訴你,媽媽,現在全世界無論甚麼地方,除了紐約,我都未必住得慣。」《紐約客》白先勇

虛無的城市

「今天的城市已成為一種龐大的的怪物,吞食了幾百萬人口,讓他們像激流中的魚蝦,身不由己地浮沉。」[12]現今的城市只是一個於經濟力量之下而建立的形式空間而已,我們追求高樓大廈與寬闊的馬路所給的虛無的滿足,而忘記了城市存在目的。

對於城市徒有空間形式,並且漸漸走向虛無化的狀況,喬治.瑞澤爾(George Ritzer)認為虛無包含四種形式:虛無地方、虛無人、虛無產品、虛無服務,其中虛無地方對於城市空間的影響尤為具有重要性[15]。馬克.歐莒(Marc Augé)曾說︰「虛無地方是我們時代的真正尺度。」[15]的對於地方,地理學家瑞夫(Edward Relph)認為:「地方……充滿了種種含義,充滿了種種實物,充滿了不斷進行的種種活動。它們是個性和共性的重要來源,是人們與之有著深厚情感和心理聯繫的人類生存的深奧中心。」[15]城市空間正逐漸蛻變成純粹物理空間,空間的工具性質增加而溝通性質減少,也是作為身體和意識的自然延伸的空間轉變為無涉身心的空間。

一名中產階級的上班族,住在社區型住宅大樓B座12樓,從離家最近的景美站搭乘捷運前往工作地點,在玻璃帷幕大樓集成的商業圈中的其中一間公司上班,中午選擇某家知名連鎖餐廳用餐,下班後到大型商場購買生活所需日用品。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斥資著均質化空間的城市裡。捷運站的月台看起來都因為統一而極為相似,在小憩驚醒之際,唯一能讓我們確認空間座標,似乎只剩下從站立的陌 生人間的縫隙中探入眼簾的站名,而我們也只能信任它也別無他法。連鎖餐廳、大型購物中心都有著標準化的商標、商品、價格、店面展示、工作人員的服裝和服務模式……,我想若不是窗外招牌上的片假名與平假名,以及周圍用著日語交談的對話,我或許早因已迷失的感官以為自己回到了台北,而不是在東京。個人的感覺在均質化之下,空間性與時間性漸漸被隱退了。除非藉由這空間外的景觀或是周圍的參考物,否則我們無法判別我們身處何處。我們像是生產線上流動的物品,無知覺地被從一個地方搬運到另一個地方。

我們感官在這虛無的空間中失去了自身的定義,空間的虛無性甚至壓抑了我們身體一些自然的感覺功能。我們的目的只是為了移動與速度性,空間中的人「處於一種被催眠的狀況下,並以此來感覺世界;身體完全沒有感受到空間的存在,只是被動地在片段而不連續的都市地理中朝著目的地行進。」[15]

「我在捷運車站裡讀到這首詩。過站的列車呼呼挾帶風聲,將許多我不認識的人帶往他們要去的地方。也許與他們心裡想望的世界近了一點,或遠了一些.許多灌滿車廂燈光的方格從眼前閃過,打出裡頭那些或坐或站的人的形影。那樣鮮明而短暫。他們與我在不同的夢境裡。」[20]

我們在城市中沉默於自己的世界裡。



它的名字

「如果沒有了字詞,甚至無法想像和記憶城市,符號的外衣原來不是可以穿脫的定製衣飾,而是隨著城市一起成長變化的表皮,緊緊黏著城市的筋肉。」[17]

父母總愛給小孩子取的小名,私人的稱呼表現出擁有與情感。情侶間也總是喜愛取些親密的暱稱,顯示對方屬於我的愛與唯一。稱呼,可以透露出兩人間的關係與意義:不熟悉的人我們會稱他的姓;剛認識又不是很熟識的人會省略掉他名字中的姓;超級好朋友反而我們會連名帶姓的叫他。除了人之外,我們對空間也有不一樣的稱呼,像是親密歸屬感的家,充滿回憶的故鄉,可以專心思考工作的書房,充滿競爭壓力的辦公室…等等。我們切割一天­二十四小時的生活,八小時在公司,兩小時在餐廳,一小時在百貨公司,六小時在臥房……一個個具有不同活動意義的空間貫串成為「那些日子」。

夢枕貘借他筆下的陰陽師安倍晴明之口這樣說︰「名稱正是束縛事物本質的一種東西。」[20]每個城市都有他的名字。有些城市的名字依照當地的人為特色而起,有些則因為地理位置與特性。每個名字底下有著城市錯亂的網,網著這座城市的過去與現在。當你說出一個城市的名字,有人想起了它九零年代的樣貌,六零年代的歲月,有人則想起了昨天的景象,或是幻想著這個尚未拜訪過的城市。在地圖上,城市的名字歸屬於他的地理位置;在書本裡,城市的名字歸屬於一個空間的論述;在人的言談間,城市的名字成為一個喚起記憶和景象的符號。「城市的名字將關於城市的論述和字詞都凝縮起來,成為一句咒語。」[17]當它被感官呼喊的時候,記憶開始超越時空的局限,像霧一樣由濃至淡的被釋放。



它的樣貌

若是搜集數十甚至上百塊花蓮太魯閣的溪河裡的石頭,在觀看前面幾十顆石頭時,它們就只是石頭。漸漸的所看的越來越多,我們可以慢慢從這些石頭中看見太魯閣的面貌[3]。

每個城市都有著他的樣貌,緩和的曲線,冷硬的直角,溫暖的木質,氣派的大理石……,空間中的線條與材質表達出不一樣的情緒。走在窄小濕暗的小徑,我們的眼界被壓迫,與人錯身的十分貼近,有些冒險的氣味又顯得難得的親近;又若走在寬敞的雙向大街上,我們抬頭看不清自己身旁那些高聳近天的大樓,卻可以從映射中的看見對面那些沒那麼緊切的縱身而過。有些大樓貼著透不進的玻璃窗,好像沒有任何人存在。玻璃窗反映著的是這邊的我們看不完全的自身,以及過去的前後,遙遠的天地。我們只清楚的是那些身旁低矮華麗的櫥窗,腳下的水泥地磚和陌生人的鞋襪,以及仰頭那片被大樓框線切割的天空。

「有時後,鏡面增加了事物的價值,有時候又否定了價值.在鏡子外看似有價值的每件事物,映照在鏡中時,不見得能夠維持原有的力量。」[17]

每個城市的高低寬窄,各項元素的比例是它的風格,就像我們每天出門的精心打扮一樣。有時加了頂帽子,有時換了個包包,帶上新買的手錶。有時候是一點點細微改變,像是換了新的公車站牌,或是路燈換了造型還是新的燈泡,還是多了幾筆塗鴨。有時則是完全換了一種風格,如士林夜市從市場遷出,搬到一個水泥建構的建築物一樓,攤位有了編號,在藍圖上規劃好的方格線上。在上次和這次去的好幾天,好幾個月期間,就這麼在記憶裡忽然的轉變,快的像是山上的怪天氣,或是冷天氣放在桌上的熱茶,頭一轉回時就變冷了。空間的結構建立了城市的風格面貌。


早起的一個清晨,我脫下因一夜而僵成身型的殼,出門走向街角的咖啡店買份早餐。不知是因為假日還是時間還早,我從容的用著不急促的步伐一邊走,一邊欣賞著這還未亮起還籠罩著安靜的灰藍的城市。我順著大樓延展的方向把頭微微上揚,開始認識這座城市:放著盆栽的窗台、斑剝生鏽的鐵窗格、隨風掀動的衣服……。假若像平常一樣享受寂寞地把頭低下,手掌心和口袋的棉布微貼,隨著步伐相互輕磨著,目光則注視著在地面上飄浮的皺報紙、靜止的排水溝、人孔蓋、粉筆畫過的柏油路………這些每天都佈展在一樣地街道上,隔日早晨再次依尋著以前的情緒堆積之處。天漸漸亮起,黃色的陽光慢慢一小口,一小口吞噬灰冷的城市。我突然想起《黑夜之後》的一小段話︰

「夾在高樓大廈之間的許多街道,卻還處在冷冷的陰影中。在那裡昨夜的記憶,多半還塵封不動的保留著。」[21]

除了目光,每個人的感受接映照著一座城市,千百萬的主觀映照出來的城市所構成的混合體。一座城市的形貌隨著觀看著的心情、立場、角度與生活而定。城市的樣貌由許多意象組合出的一個共同的環境意象,凱文.林區(Kevin Lynch)曾說:「城市有動的部份,我們是這舞臺上的一部份,也有我們的主見,而我們對於城市的意見並不一致,有局部性的,有片段的,或是混雜著別的主見幾乎我們的每個感官都在行動,而意像就是把許多觀感混合而成。」[19]

往來的車輛,喧鬧的言談,雜亂的氣味,冰冷的空氣,……感官接受了城市中迎面而來的全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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參考文獻:

[3] 詹宏志(1996)。城市人:城市空間的感覺、符號和解釋。台北:臉譜。
[12] 漢寶德(1985)。都市的幻影。台北:經濟與生活出版;黎光總經銷。
[15] 甘會斌(2008)。《二十一世紀》網路版總第 74 期 中國城市空間的虛無化。
[17] Italo Calvino著,王志弘譯(1993)。看不見的城市。台北:時報。
[19] Lynch Kevin著,宋伯欽譯(1979)。都市意像。台北:台隆。
[20] 張蕙菁(2005)。你不相信的事。台北:大塊。
[21] 村上春樹著,賴明珠譯(2005)。黑夜之後。台北:時報文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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